踏遍江湖人未老
“China from the Inside - Shifting Nature”是美国公共电视台PBS最近播放的一个有关中国现状的四集系列报道“从内部看中国”之三——“变迁中的自然”。PBS是完全靠捐款和美国联邦政府资助维持的全国性公益电视台,几乎没有商业广告,以高质量的科学教育、历史、考古、音乐、戏剧、新闻、时政、访谈等节目为主,周末也有一些来自英国BBC的节目,是我最喜欢看的一个电视频道。PBS的科学普及节目NOVA和Charlie Rose Show的科技专题经常请许多杰出的科学家参与现身说法,高屋建瓴、深入浅出地介绍当前各学科的前沿和一些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科学发现和理论的来龙去脉,看后常感到醍醐灌顶、眼界大开、受益匪浅。这个系列节目开门见山地点题说中国正迅速地变成世界强权,本节目不同寻常地报道、采访来自中国内部的个人、机关团体和人民群众的观点;同时指出拥有13亿人口的中国正在令人瞠目地增长,但面临巨大的障碍。
笔者在国内曾从事水环境保护研究工作近10年,因为职业兴趣,今天早早地坐到电视机前等待观看上周预告的这集有关中国环境现状的节目。虽然对中国环境的现状、江河湖泊还算得上有所了解,想不到观看过程中还是有几个意外和惊喜。也有幸看到了几个曾想去而未能去的地方,如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起点丹江口水库、东线工程的主体大运河和北京密云水库,总算在异国他乡通过电视画面实现了一点点夙愿。我们以前总戏称自己是走江湖的,对水和水生生物有特殊感情。记得当时我们的老所长陈宜瑜院士提出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的战略方向要从保证人民群众吃鱼转移到保障人民群众喝水上来。现在看到、听说以前的师长、袍泽们不辞劳苦西上青藏、云贵高原、北至内蒙古大漠,踏遍江湖人未老,为控制水污染呕心沥血、献计献策。可是,我国的水污染依然有增无减、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只能“君子动口不动手”、人微言轻的科学家和技术专家所能做的还比较有限。
改革开放30年来,我国的经济建设成就举世瞩目,1978年至2005年间国民生产总值迅速增长12倍,提前实现邓公“翻两番”的目标,成为仅次于美国、日本和德国的经济大国和世界工场,然而在生态环境方面付出的代价也的确不菲。这个环境专题节目实际上包括我国的环境污染、环境保护立法与执法、干旱缺水、南水北调、三峡工程、移民安置和生物多样性保护等多个方面,内容非常充实。解说员所说的标准英国英语加以受访者说的中文,我也学到不少我国特有用语的更为地道的英语说法,如南水北调(South-north water diversion)和退耕还林(Grain to green program)。毋庸讳言,据笔者所知有些地区如淮河流域环境污染问题的确令人触目惊心,地表水体和地下水曾遭受严重污染后甚至连饮用水都成问题,多少人守着淮河没水喝。淮河污染的主要原因是流域内众多的小化工、小造纸厂和电镀等高污染企业,当年国家环保局曾下严令限期整顿治理,当时也取得不少立竿见影的效果,但长期坚持严格管理却很困难。“要钱不要命”是我在国内时耳熟能详、也经常挂在嘴边的戏言俗语,说的是为了发展经济而不惜牺牲公众健康和生态环境,想不到又一次听到了,可洋人未必能体会这句戏言中的苦涩滋味。
明山秀水、清风净气、鱼虫花鸟这些以前认为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天然财富其实并非可以不加珍惜地任意挥霍、认为这一切理所当然,据当代最有代表性的生物学家、哈佛大学教授爱德华·威尔逊的估算,大自然、地球生态系统每年为人类提供的生态服务(Ecological services)的价值高达30万亿美元,与目前全球各国的国民生产总值的总和相当。威尔逊老先生奔走呼号,呼吁发达国家慷慨解囊保护一些生物多样性高度丰富的热点地区(Hotspots),实在令人钦佩。美国前副总统阿尔·戈尔在2000年代表民主党角逐总统大位失败后一度极度消沉,如今在全球环境保护运动中重新焕发青春,不遗余力鼓吹全球变暖的危害,拍纪录电影“难以忽视的真相”(The Inconvenient Truth),组织环球音乐会,这些振聋发聩的呼吁(Wake-up call)正逐渐深入民心。其实发展经济和保护环境应该并行不悖,高品质人类生活也需要优美的自然和人工环境。上世纪70年代美国尼克松总统政府任内制订和实施著名的《清洁水法案》(The Clean Water Act),也有不少企业界人士忧心忡忡、耸人听闻地警告将损害美国经济,可实际上并未造成多大影响,几十年后五大湖的水质明显改善。
我国的地方大员、老百姓也不应该鼠目寸光、钻进钱眼里,应该为子孙后代着想。访谈中国家环保总局潘岳副局长谈及中国环境问题和环境保护工作面临的一些挑战,例如由环境污染造成的高达15%的GDP损失、绿色GDP概念和由于地方保护主义造成环境管理和执法难等老大难问题。该节目也介绍了中国政府雄心勃勃的环保目标,包括到2010年遏止环境退化的趋势、污染物排放削减10%,提高单位GDP 能源效率20%以及保护现有耕地、将森林覆盖率从现有的18%提高到20%,再造秀美山川。至于我国政府所提出的到2020年实现经济再一次翻番的目标在全世界并无人加以质疑。
最意想不到的是在异国的电视上看到了故人,第一个惊喜是看到了我的师傅吴振斌研究员介绍他的汉阳城区湖泊通江工程和大型人工湿地污水处理系统。后者是我在国内工作时一直参与的项目,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当节目讲到武汉和长江的水污染、水生所设计并制作的有机玻璃采水器的特写镜头突然出现时,我就预感到可能有水生所的人士出现,想不到是师傅上阵接受采访。前年回国时仅在武汉停留过一天两夜,行程紧凑,来去匆匆,无法亲往远在汉阳的工程现场一观,总算如愿在异国的电视上看到了。
另一个惊喜是看到水生所王丁博士介绍江豚的人工繁殖和放流情况,真想不到他们的工作已进展到这种地步,但愿能够因此拯救长江江豚。这两件事情令人可喜之处作为科学家不再局限于纸上谈兵、奔走呼号,而能够亲力亲为、付诸行动来改善环境、保护生物多样性。无独有偶,今天下午在我们医学院的邻居美国退伍兵医院(VA Medical Center Huntington)的图书馆浏览近期的《科学》周刊时,正好读到有关前不久水生所和国外科学家联合进行的为期6周、行程3500公里的长江白鱀豚野外调查的消息。调查结果是连一头白鱀豚也没有发现,这一结果正如美国海洋与大气局的海洋生物学家芭芭拉·泰勒所指出的那样,一头也没有发现在理论上意味着野外可能还有10来头存活。俗话说眼见为实,这也可能意味着真的一头也没有了。无论如何,根据保护生物学的最小种群理论,现存的白鱀豚数量可能难以维持种群长期存活,意味着白鱀豚处于事关生死存亡的极度濒危状态。如果白鱀豚不幸绝灭,这将是3个世纪来第四种大型水生哺乳动物绝灭,也将是现代社会第一个河豚绝灭,岂不痛哉!我们特别是长江流域吃长江饭的人们实在难辞其咎,万里长江竟然没有驯良、优雅的白鱀豚们安身立命之所,我们的确需要扪心自问、深刻反省。参与调查的美国海洋与大气局专家罗伯特·皮特曼开玩笑说,白鱀豚似乎是唯一中国不再制造的产品了。可我的心情却不禁沉甸甸的,并不觉得幽默好笑。这次他们所能统计到的江豚也不足300头,因此推算长江江豚大概也只有1400头,比1991年减少了一半。如果采取强有力的保护措施还来得及,能够避免长江江豚步白鱀豚绝灭的悲剧。“非不能也,是不为也”。前几年,水生所人工养殖近20年的雄性白鱀豚“淇淇”不幸老死了,笔者与淇淇也算“共事”近10载,虽然它算是寿终正寝,还是不胜哀悼。当年白鱀豚馆开馆揭幕的仪式还历历在目,30多年来几代水生所人为保护白鱀豚奋斗不止,在万里长江上栉风沐雨,可惜未能挽狂澜于既倒。水生所一直努力想给淇淇找个配偶,进行人工繁殖,可总也不能如愿。死前几年它已垂垂老矣,也病危、抢救过好几次,每次都很令人揪心,此时即便捕获到雌豚,淇淇恐怕也是有心无力,不能交配。如果有先见之明,白鱀豚保护工作能提前10年,就极有可能进行人工繁殖,事到如今可以说是追悔莫及。我离开水生所出国留学之前,白鱀豚组已将3头江豚移入白鱀豚馆水池中养殖。记得他们介绍说江豚脾气比白鱀豚暴躁的多,愤怒时撞击池壁,我也亲眼看过池中江豚们怒气冲冲的样子,人工养殖实属不易。他们已经能够人工繁殖江豚。前几年在日本时曾看到访日的张先锋博士与秋篠宫文仁亲王殿下亲切交谈的照片,还跟日本同事吹牛来着。秋篠宫殿下是鸟类研究专家,理学博士,在《美国科学院院刊》(PNAS)等权威期刊上有不少高水平的国际论文和日文专著发表,是日本动物园水族馆协会和位于千叶县的山阶鸟类研究所的总裁。他的小妹纪宫清子公主出嫁前就在该研究所打工,也看过她在御苑观察鸟类和拍照的电视镜头,她也算半个鸟类专家吧?驸马黑田庆树就是她二哥秋篠宫在学习院大学的同学和好友,只是东京都市政府的普通职员。记得有日本同事还开玩笑说,如果能熬到38岁,就可能娶到公主。纪宫公主和淇淇一样,找个对象可不容易。当时我们白鱀豚馆的水族池的八块高强度玻璃还是日本江之岛水族馆捐赠的。这次国际联合白鱀豚考察结果非常令人失望,中、英、美三国人士组成的“抢救行动”小组准备耗资40万美元捕获并转移白鱀豚到天鹅洲保护区的后续计划也被束之高阁。比较令我奇怪的是各约数分钟的采访片断中两位都是说中文,我知道他们的英文都是很棒的,估计很可能并非直接采访,而是国外制作人剪接的中国电视新闻片断,他们自己可能还不知道。他们所作的这些事情正是保护生态环境和生物多样性的希望所在,也给西方世界的观众以较为正面的印象,我为之感到骄傲。但我们需要群策群力、采取更多类似的实际行动,为我们自己、更为了子孙后代。
说到水污染和水资源,我实在羡慕美国有五大湖,那么多优质淡水,要是在中国该有多好。美国和加拿大两兄弟还时不时为五大湖的水资源分配扯扯皮、吵吵架。水是生命之源,我国实际上是个严重缺水的国家,年人均淡水量不到2000立方米,水资源分布还极不均衡,南多北少,华北、西北地区极度缺水、干旱,这才有耗资巨大、迢迢千里的南水北调工程。如果再将有限的水资源污染了,社会发展又何从谈起?我国有661个城市已经受到缺水的不良影响,约占城市总数的三分之二。甚至南方有些地区也出现污染性缺水现象,五大湖中的太湖和巢湖都有严重的蓝藻水华,而昆明滇池的问题更为严重。由于沿途的环境污染,搞不好南水北调到达北京后却变成污水。我们的五大湖都是浅湖,更严格说应称为湿地,水量加起来也不及北美五大湖中最小、最浅的伊利湖。五大湖中的伊利湖、欧洲的莱茵河也一度污染严重,经过几十年的保护和恢复,在付出极大的代价后,现在水质才变得较为清澈。虽然我们嘴上常说决不能走发达国家“先污染后治理”的老路、要以人为本、走可持续发展之路云云,可总克服不了眼前经济利益的诱惑,每每明知故犯、重蹈覆辙,害“豚”害己,危及自身及子孙后代,实在令人不胜扼腕唏嘘。在沿海地区,近海污染现象较淡水水体污染也不遑多让。数年前的仲夏,通过飞机舷窗我曾亲眼看过珠江江口、南海近海岸带一望无际的大片赤潮。渤海湾浑黄的海水与日本本州岛沿岸太平洋海域和日本海清澈湛蓝的海水之间鲜明的对照也不止一次触痛过我的神经。在这里,来自海参崴的俄国同事好几次提及她对青岛的印象,包括漂亮的市区、设施先进齐全的旅馆、青岛啤酒和她看起来不免有些脏的海水。有五千年文字记载历史的文明古国、炎黄子孙、龙的传人在全世界人民眼里竟有些象暴发户似的,这决不是我们的初衷和光荣。保护环境,人人有责,功在当代,利及千秋!
邱东茹2006年12月于美国西弗吉尼亚州亨廷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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